意料之中却仍在意料之外。
意料之中是因为前年脑出血之后，他已经瘫躺在炕上一年半多了。意料之外是因为比较难以接受一个人上一秒还在，下一秒在这个世界就找不到了。
我的父亲是我唯一一位我送走的亲人。小的时候，最早去世的是我的姑父。那个时候我还上小学，只知道姑父得了癌症，治不好。然后有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家，爸爸妈妈都去了二姑家，现在想起来好像那天的傍晚灰蒙蒙的，天空中有乌鸦飞过。
第二位离开的是我的姥爷，那个时候我刚上高一，军训下课的晚上，总是想着给家里打个电话，爸爸的手机接通以后，乱七八糟的吵闹声中，爸爸告诉我，姥爷走了。
然后那个晚上，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想哭，却也哭不出很多很多的眼泪，毕竟好像并没有感觉到姥爷有多么喜欢我，倒是从大人的嘴里听到的是，有一盒口香糖，留给生活在城市里的孙女，也不让我吃一块。
印象中最深的就是，姥爷是一位退休的老干部，很有学问，有一个书房，满满的都是书，一进去就是墨香，但是我倒真没从这里面获得过知识。
印象中姥爷还有一个屋子放了很多好吃的，那是在城里当官儿的舅舅买回家的，最喜欢偷喝姥爷的红牛，为了不被发现，总是将原本摆放整齐的红牛罐子给打乱顺序。
现在想想红牛真的是几十年都没有换过包装。
第三位离开的是我的奶奶。冬天，那个时候我刚大学毕业第一年，在外地。得知奶奶去世，却也赶不回去，像模像样的弄了一块黑色的布带在了胳膊上，伤心也是真的，难过也是真的，但是内心里坦然的接受了也是真的。
跟着奶奶长大，一起睡，一起吃，孝顺过奶奶，在奶奶去世前的几个月也陪伴在身边过，内心没有留遗憾，毕竟九十多了，不算早也不算晚，冷静的坦然的接受着。
珍藏了去世了的奶奶的身份证，是我自己的秘密，大家也不会关心一位已经逝去的人的身份证件在哪里，但是我想奶奶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看看，毕竟想念是一个人的事情，并不需要向谁去表现。
印象中是奶奶总是坐在夕阳西下的房头等着我放学；印象中是我随口说了一句脏话，奶奶甩手给了我一巴掌，那是唯一一次；印象中是夏天奶奶做的土豆炖芸豆，那是这一生再尝不到的味道，我可以一口吃吃掉一大个儿的馒头，真香；印象中是奶奶的小脚，印象中是奶奶胳膊上的软软的肉，印象中是奶奶为了拿到儿子们的生活费，奔走在去法庭的路上，印象中奶奶很爱我。
一转眼12年了。
第四位是姥姥。姥姥是去年年底离开的，没熬得过新年，下葬的那天风很大很大很冷很冷，一直让我很不忍心，总觉得奶奶睡在冰冷的土里，会很冷。
我希望如果她要去世，也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春日或者暖洋洋的夏天里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，但是这个想法就是存在着了。
以往回家的时候要准备一份姥姥的，一份姨妈的，一份我爸妈家的随手礼。上一次回家，习惯性的要准备三份，而后突然想起，噢~姥姥的不需要了。然后瞬间有一点沮丧，感觉回家变的有点无聊，因为以前去一趟姨妈家，去一趟姥姥家，闲聊一会，再回我家吃顿饭，看望老人和父母这件事情就完成了。我就可以交差了对的，难道你们不是把看望父母当成任务吗？如果可以谁不喜欢周末出去吃喝玩乐，找朋友打个麻将喝个小酒，但是总是要在每个月里合理的安排回家看望父母亲人的时间，长此以往是会有些烦的。
呵~可是没有可看望的人比去看望他们占用自己的时间，更让人烦。
姥姥和我也不亲，和我妈确实最亲的，印象中姥姥有一次被街坊欺负了，放着前后街的大女儿不去找，偏的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找到我妈妈，让她去给她出气。气出没出我不记得了，但是这件事情却让我知道，原来我姥姥喜欢我妈妈比喜欢我姨妈要多。
小时候能闹腾，爱闯祸，姥姥总喜欢说我，以你这个小驴子劲的为开头…这恐怕也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句荣成家乡话。印象中，姥姥会做很正宗很正宗的荣成媳妇饼，有一次回家赶上了奶奶给旁边要结婚的邻居烙饼，吃上了一块刚出锅的，这一口就成为了我记忆中难以抹去的美食，那一口里融合了香甜软糯酥脆的各种口感；印象中，姥姥每次看到我都是，哟~小媛回来了，后来有了李先生，就是哟~小媛回来了，你怎么自己回来了，俺外甥女婿呢？再后来有了我女儿，就变成，哟~你怎么回来了，俺小菁呢….
我有点悲伤了，我可以回去，您外甥女婿也可以回去，您崇外甥也可以回去，可是您去哪里了，怎么不回来呢。
其实您和我也不亲，但是我又和谁亲呢，人生大部分都在求学的路上，高中就住校，然后大学就到离开家很远城市，工作、嫁人、生子，一年又回去了几次，又哪有那么多的事情去和谁亲与不亲。
但是如果还能有姥姥，就感觉也是很好的一件事情。
我们和死神之间隔着父母。
是的这句话我一开始不懂，我现在也不是很想懂。可是我的父亲去世了，我不得不懂了。
没太哭，毕竟不允许哭还是我的父亲教出来的。小的时候因为早晨哭闹不吃饭，被父亲狠狠的扔到了院子那一次起，我就记住了不可以哭，越是哭越是要挨揍的。后来证明这一次的哭闹是因为身上出了疹子不舒服才哭，可是那有怎样？生活会因为我的不舒服而安慰我吗？而不是依然啪啪给我两巴掌吗？眼泪如果有用，那么谁还哭不出一个世界来。
瘫躺了一年半的父亲，离开了于他是解脱，与我们…不知道是什么。
一开始是失去了语言功能，无法说话。生活不能自理，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，到后来骨瘦如柴，失去咀嚼功能，失去了生存的价值和意义。
终于熬到油尽灯枯的这一天，努力了，为了能活着我知道您努力了，可是命运不允许了。
小的时候，印象最深刻的是和您窝在一个被窝里，大冬天的早晨吃桃酥蘸水，再后来也不知道是桃酥变了还是怎么了，至今从来不想吃这一口。
再长大一些，对您就是埋怨、冷战、争吵。埋怨您，下再大的雨，校门口永远等不来接我放学的您；冷战您，不体恤我妈妈的辛苦，总是摆出一副老板的样子，趾高气扬；争吵您，做出的每一次选择和决定都没有为这个家想过。
是啊，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大概也就在我几岁的时候是和睦的，在我渐渐有了自己思想的之后，就没有和平相处过。我甚至于和您同住一个屋檐下，我可以一年半和您冷战，愣是没有说过一句话。
正如我姐说的，您这一辈子除了自私之外，没有其他的毛病。我总是嫌您，不心疼我妈。可是想想我们现在所说的直男，不也如此，倒也不应该用我们的择偶标准去评判您。
不偷不抢不吃喝嫖赌，村里人提起您也都说您是个好人，我又嫌什么呢？
我总是嫌您，好吃懒做，里里外外的活，除了花钱雇人干活，您是十几年没怎么动过手。
我总是嫌您，天天知道心疼自个儿，一会这里疼一会那里不舒服的，躺着看电视一看就是一天，从来也不知道给我妈做顿饭。您打过的电视购物下单的吉林敖东的保健品电话，是我后来打电话取消的，以至于现在偶尔他们还是会给我打电话。
他们不知道您去世了，他们只知道我的父亲，为了自己的身体康复，曾经拨打过他们的电话要订购他们的保健品。
近几年，我很少与您沟通，每每打来电话，不是说电视上这个药好，就是那个药好。而我心里就只气你，从来不懂帮我妈分担。为此我几乎在接到这样的电话的时候从来没有好的态度，以至于后来你也不太给我打电话。
自从您病了以后，我花了挺久去适应接不到您的电话，去适应听不到您的声音，去适应您的号码变成了空号。您走的时候，我姐把您喜欢的手机放在您衣服里了，如果可以梦里给我打打电话，说实话，很想念您的声音。
每次回家，您都很木讷。我们很少沟通，也没什么好沟通的，小的时候还能跟您打打扑克，下会象棋，再后来这些我已经找到我更喜欢一起玩的人去玩，当然就不需要您陪我了。
我前一阵经常会和一起玩牌的小伙伴说，我爸他们打保皇是非常厉害的，最后能算到谁谁谁家里剩什么，我就发现在我心里其实你也是一个很厉害的爸爸，虽然没有对我们很贴心，但是至少让我生活的一直很有底气。
好多年前您就不怎么玩牌了，玩不动了。第一次脑中风之后，身体就不太好了，过年的时候我和我姐都会给你个三百五百的，希望您去打打牌，再后来人家也都不爱和你玩了，你自己也慢慢失去了兴趣。
这一辈子，从14岁当上村里的果树站技术员，到后来的自己承包果园子，这一辈子都在和这片山打交道。走的时候，妈妈让我把您的山，您的树，您的鱼塘，鱼塘里的您养的虾啊、螃蟹啊，您喜欢布网猎鸟什么的都烧给您，您肯定也是收到了，要不您走后第二天怎么会给我托梦，梦里面您精神抖擞，面带笑容，是我那个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爸爸。没有被身体被病痛折磨着的爸爸就挺好。
其实，您走了，我更多想的都是您的好，更别说姐姐和妈妈了。
我们家是村里第一个买黑白电视，第一个买彩色电视，第一个买摩托车、电冰箱的。
这和您的勤劳是分不开的，不能因为某一点的不好就抹杀您的一切。曾经也是很辉煌的人生，十里八乡说您的名字没有不认识您的，我出门走在村里也是很自豪。虽然后来慢慢变了，但是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。
晚上和妈妈视频的时候，接通电话就听着她语气不太好，聊了几句她就哭了，她说再不好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，能不想吗？听的出来她很想念您，对于这一点我有点无能为力。
还好我不是很悲伤，至少我觉得，相比较没有质量的活着，现在您的选择更为解脱，在另外一个世界，做着您喜欢的事情，您热爱的事情，也挺好。
所以我还能欢乐的和我妈妈聊聊天，但是我其实也挺想您的。
对于我，最大的遗憾就是，那么好的一个人，要个子有个子，要模样有模样，可是最后却被病痛折磨成了皮包骨头。
您走的那个上午，我抱您在怀里，真的挺心疼的，都不太敢动您，就怕一动，骨头散了架。真的是太瘦太瘦了。
嗐~这篇文章真的太伤感了。
我不太会哭，没办法。我只能写写文字。我也不是也特别伤心，毕竟我更喜欢您有质量的活着，而不是熬着。
我只是憋在心里的话太多了，也不知道应该跟谁说，毕竟我比起我妈妈比起我姐姐，我更坚强一些。
我还有女儿，我还有家庭，我还有工作，逝者已逝，我又能如何呢？
给家里安装的摄像头，还保留着您3月18日至您离开的那一天的录像。我很纠结，我要不要保存下来，我怕未来的几十年里我有一点忘掉您的样子了。可是我又怕看到我会伤心。
怎么办，日子久了，您也不会总是托梦给我的，如果我想您了，想不起您了怎么办。
爸爸呀，唉！爸爸呀！
您走了，我们都夸您了，夸您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当，两个外甥女回来看望了您，您走了，第二天您要走的时候，下雨了，殡仪馆的人说，这是好事，意味着您给我们下金豆子。第三天石岛疫情了，我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家中，石岛封闭只进不出了。
您大概也如我姥姥一样，喜欢我比喜欢我姐要多一些吧。您就要离开的时候把我支走了，一定是怕我看到太伤心了。
您躺在那里的时候我很想去抱着您，可是我忍住了我怕我哭的伤心了，我妈妈更伤心。
爸爸呀，唉！爸爸呀！
就这样吧，有您当我的爸爸，也还可以吧，毕竟我也没有多么的特别优秀
爸爸呀，唉！爸爸呀！
就这样吧，有您当我的爸爸，也还可以吧，毕竟您也没有是一个坏人
爸爸呀，唉！爸爸呀
就这样吧，有您当我的爸爸，也还可以吧，父女一场，认识您35年，以后我照顾不了您，您也保护不了我了。
所以，以后的路……
爸，勿念，我们各自安好吧。
